张艾嘉:任路途再远 相爱无保留丨《相爱相亲》
有亲密的挚友曾说起张艾嘉,说她在片场工作的样子美到发光,并得出结论,原来一个人在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时,是那么好看。张艾嘉听了这话,提高声调有点娇嗔地反驳:“我觉得我应该去旅游去游玩。为什么,为什么大家每个人都觉得我应该在片场……”话是这么说,却笑得心满意足。
上一部戏《念念》之后,她很困惑,为什么大家都说喜欢这个电影,结果票房那么不好。也想过是不是不要做了,结果一年不到,新电影便开机了。
“对,我就是这样。我前两天还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部戏了。然后刚才在吃饭又讲说,我觉得我应该赶快要写另外一个剧本。不要管我,我们这些人永远都是这样子。”
原文刊于《时尚芭莎》2017年1月下刊
原标题为《张艾嘉 电影是毫无保留的爱》
本文为作者版本
策划/芭莎电影组
从北京西站出发,乘最快的“子弹头”高铁只需要三个小时,即可抵达郑州,这座中原最大的城市,经济核心、交通枢纽、历史名城,古来始祖“轩辕黄帝”的故里。
乘出租车驶离新修的高铁站,一路开上环城高速路,穿过新开发的郑东新区,司机一口河南话指着不远处一桩高耸入天的建筑说,这是前年刚刚落成的中原第一高楼——楼体高度280米——它本名叫做郑州会展宾馆,但因为其圆柱形的外观,郑州人更喜欢戏谑地叫它“大玉米”。入夜了,“大玉米”闪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一片黑漆漆的夜色里显得突兀,孤立。
只消不到30分钟车程,即可抵达城西老城区,两车道的路边栽种着一排一排法国梧桐——这是郑州的市树,秋冬交替的时节,落叶铺在地上,空气干冷通透。街边的烩面馆里人声鼎沸,一碗精品烩面20元,肉片、豆芽和长长的面片混合在一起,烫嘴又热乎。
民谣歌手李志曾专门写下过关于郑州的歌:“多少次在火车上路过这城市/一个人悄悄地想起她/她说她喜欢郑州冬天的阳光/巷子里飘满煤炉的味道/雾气穿过她年轻的脖子/直到今天都没有散去……”
临行前曾被友人问及,去郑州,采访什么?答,一个电影在那里拍摄,去采访导演和演员。在郑州拍电影?谁?答:张艾嘉。友人有点诧异的样子。是的,她的最新电影《相爱相亲》,取景地之一便在郑州,另外一部分戏则在旁边的洛阳完成。
这是张艾嘉做职业导演三十年来的第一部全部在内地取景拍摄的电影。
张艾嘉此番力邀著名导演田壮壮参演《相爱相亲》,他们在剧中饰演一对人到中年的夫妻
丨恐怖的,安静的丨
2016年11月初,电影《相爱相亲》已经进入后后半程,转场间隙有两天休整,《时尚芭莎》独家探访剧组。
和张艾嘉坐在酒店27层的行政酒廊里,靠窗的沙发座,背后是一片小区楼盘,密密麻麻的高楼像盒子一样,远处,还有更多的“盒子”高高低低堆在那里。她扭过身子看着窗外:“那个是很恐怖的……尤其是有雾霾的时候,一转身去看,你会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她选择郑州,却并不仅仅只拍郑州,她是想要找到一个飞速发展的二线城市的状态,新的旧的房子、景象杂糅在一起,有冲突和不适,却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存在,这种现状,就是推动这个故事往前走的东西。
张艾嘉伸开手臂,冲着窗户外面的高楼,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圈:“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在不停地拆拆拆,建建建,很高的支架在天上飞来飞去……这种快速的发展,其实本地的一些老百姓是有点不知所措的,可是呢,也因为要追上这个脚步,就不去想什么,就往前走吧,就拼命地跑,跟着跑。”
在外部世界高速变化的拥簇下,人心内的恐惧与焦灼被放大了。“人必须要面对太多太多的转变。”
从剧情的表象上看,是三代女人面对感情和亲密关系的态度与所为,但是内里,张艾嘉想要传达的,是所有人之为人共同要面对的困境,它无所谓你生活在怎样的城市和世界里。“人的恐惧、人的模糊。现代化,激发出了很多新的矛盾,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整个世界的运转方式都变了,突然之间,你的价值观在遭遇挑战,对跟错、是跟非,都开始要一点点去重新做一个调整。”
开拍前,曾有朋友推荐给张艾嘉一本书,对方说,你如果在河南拍戏,就一定要看这个河南籍作家的书,递到她手里的是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她后来没有多看,原因是她真的不觉得自己在拍一个狭义的河南或者郑州,“我不是在拍方言,我不要拍这些东西,我要拍的还是人性。”
张艾嘉用手撑住太阳穴的位置,黑色薄毛衣的袖子撸到肘部,细长的手臂支在沙发靠背上。她63岁了,眼神依旧清澈、剔透,谈话时偶会皱起眉头,大部分时间嘴角则都带着淡淡的笑,豁达到发光,坚定得不容置疑。
她享受这一次电影拍摄的经历。采访前还在和同事们谈起,这组人让她想起当年拍摄《少女小渔》的感觉。因为大部分取景都是在室内——家里,地方都小小的,人又多,很多都是“个子很大”的男人,她个子小,坐在旁边有时候就不想多说话。片场吵而有序,她反而不想再大声说话,“不然好像变成我在表演我的权威,我不太喜欢”。大家在忙碌,她就冷静在一边看,“等他们表演完了,我再进去,‘表演’我的导演身份。”
室内戏,生活常态,最难的就是怎么在人物和环境之间找到最舒服的关系。勘景是一回事,人进去了之后,到底要做什么,常常需要作为导演的张艾嘉在现场构思。有一些景时间不会很长,要马上找到角色和景的关系;另外一些景一呆就是五、六天,那到底还有什么角度或者新的变化可以产生,而不至于太重复。
“多有多的困难,少有少的困难。反正每天都要做很多调整,尤其这个戏有很多生活的细节,这些人不能够就老是坐那儿,杵在那儿,他们都是生活在里面的人,我必须要去设想。”
前日一场戏,女儿搬出家里和男朋友同居,男朋友家里柜子不够,女儿给爸爸打电话,张艾嘉当即决定,让美术师马上从网上买来那种简易的柜子,让女儿一边组装柜子,一边和爸爸讲话。
张艾嘉、田壮壮、郎月婷合影,他们在剧中饰演一家人
“作为导演,要时刻在想,戏里面所有的人物在干什么。”
演员宋宁记得有一场戏,自己拍得不甚满意,临场发挥有些不尽意,结束后自己闷闷不乐,张艾嘉从旁得知后,马上唤他来“谈心”。“她在片场已经忙碌了一天,结束之后完全可以休息了,但是我一点情绪的变化,她都放在心上。她告诉我,电影是很奇妙的东西,你觉得不好,其实可能并不是那样的。”在宋宁心里,张艾嘉是一个绝对纯粹的电影人,愿意无私地把自己的经验拿出来分享,帮助年轻人,而工作范畴外凡是和电影无关的,她都拒绝。
宋宁不记得她曾在工作中有任何的脾气和不快,“因为她知道发脾气会给人压力,她希望大家都开心……有一次没忍住有一点着急,事后还会去找人家道歉。”
“我愿意称呼她是一位:先生。”宋宁说。
吴彦姝(左四)、宋宁(右一)
丨毫无保留地来 来爱丨
之前几年,张艾嘉连续出任台湾电影金马奖主席。她“上任”后第一年即向全部来宾提出一个“要求”:所有参加的人,必须要带家里的伴侣,先生太太,都来。“对,我要求的。所以你看侯孝贤带了太太,几十年来的第一次。我跟他们讲,我说你知道吗,这些人是背后支持你们多久的,而你们今天得到最高荣誉的时候,他们没有在现场跟你分享,那不对,所以我要求他们都要带伴侣。这就是女人。”
无论是做演员,还是做导演,或担任社会职务,张艾嘉都是一个随时随地“身上有一个家”的女人,这是她“非常喜欢”的。
“我整个戏的团队,我都觉得会像一个大家族,我走到哪里都希望是一个很和睦的感觉,这是我的个性。”
这一次《相爱相亲》,她邀来了多年好友田壮壮与她一道出演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你说他干嘛啊他,真的想红吗,不是嘛!只是我跟他讲了这个电影,他看了本子觉得可以帮我这个忙,就来了。他来了就是对了嘛,好看得不得了,呆萌!”张艾嘉脸上露出活泼的表情。
田壮壮来了之后,“李雪健也来了,王志文也来了,奶茶也来了,而且是毫无保留地来,我就觉得天呐,我真的是,真的是这部戏……给我,让我想到以前当时的那种感觉。”张艾嘉口中所言的“以前”,是那个年代,一群人把所有的精力和爱全部丢出来,“毫无保留就丢在桌子上的”年代,她念出了侯孝贤和杨德昌的名字,也一个个数起《相爱相亲》的幕后班底,摄影李屏宾、美术指导文念中,收音师汤湘竹,曲作者黄韵玲,“就是霹雳啪啦全部都是我《心动》那一组的人。突然之间十八年前的那种感情,全部就全回来了。再加上这次内地的几个老朋友,我心里真的是蛮感动的。大家都没有变,完全没有变,奶茶来拿两天,简直是快乐得不得了。”
《相爱相亲》的剧本,张艾嘉握在手里足足三、四年,喜欢到感动。感情和爱情是一条线索,其后拉扯出来的,实是人在混乱变化中的自处之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恐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迷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自尊心,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放不下的东西,现在还有更提不起的东西。就让这些事情继续发生。”张艾嘉相信的事情是,抵抗一切变化与负面影响的基础,人们走再远的路依旧离不开的,只能是“关心”、“爱”。
“稍微把自己放低一点,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看的时候,那份爱就会出来。”
张艾嘉也曾在世代的动荡和变化中有过焦灼,是在十多年前,当时网络开始逐渐兴起并大有燎原和吞没现实的趋势。她拍了《想飞》,带着满腹对网络时代的质疑。新闻说,未来人类生活将有可能全面数码化、虚拟化。“我突然之间就有点傻掉了,我说天呐,大家的确是越来越喜欢看动画多过于看人演戏了,拍片也用绿幕特效,未来会怎样?”怕什么,她就迎上去做什么,她在《想飞》里真的尝试了最早的虚拟拍摄手段,做完了,反而就放下心来了,“科技绝对是非常非常的迷人的,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脱离一个事实就是,我们还是有很多东西是没有办法用虚拟来做的,就比如吃、喝、拉、撒、睡,这东西是脱离不了人本身的,那我们就可以慢慢走回纯粹的人性了。我不怕了。”
丨QA丨
您是哪一种类型的创作者?
张艾嘉:我其实还是蛮女性的,我会为很多人着想,会替很多人做很多解释。这是我的好处也是我的坏处。
好处是我会给这个人物写出更多的层面,因为他不止是单面的一个。所以我的戏里面没有什么坏人,因为我总替他们在解释,这就是我的坏处,我解释太多了,我不一定要解释,反而看不到那个矛盾面,所以这也是我一直在修正的地方。
《相爱相亲》里面您的角色设定和您本来的年纪,哪一个大一些?
张艾嘉:角色的设定是55岁,我现在是63岁,可是我也没有觉得63岁跟我55岁有什么不太一样,当然体力一定是差一点,然后拍出来我知道,天呐我已经开始肉坠得很厉害,样貌上的一些东西是你没有办法去控制的。其他的对我来讲没有太大的转变,反而我觉得从自己的心境上来讲,我更单纯,我可以蛮清楚自己很想走回年轻时代的我。
走回到哪一个时期呢?
张艾嘉:无知,就是一种我不要什么都懂的状态。现场随便你们大家表演发挥,好棒啊你们,我就看你们,这个也很棒,那个也很棒。然后我就来炒这个“菜”,尽量把自己保持在一个蛮无知的状态去享受,反而有很多惊喜会蹦出来。
您在创作的过程里面,曾经有过自我怀疑,或者不自信的时候吗?
张艾嘉:每一部戏都有,这是一个很正常的过程,所以我也不会太去担心,我都知道那是个过程,其实也是好的,因为它会带给你一份虚心、谦虚,你就说,哦,这个地方我是不是拍得不好?那我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去拍它?我有没有忽略到什么东西?就会自我挑战多一点,我觉得蛮好的。
谦虚也能创造出一些东西的对吗?
会的,有点挫折感是好的,信心过高的时候,它会带给你一刹那的一些很漂亮的东西,可是那东西也未必可以留太久,你会在过后看片子的时候想,怎么不像我拍的时候那么美丽?其实那一刹那的好,只不过因为跟你的心情是合并在一起了,当它真正变为一整部戏的时候,有的时候那些好会留下来,有的时候是没有的。
对当下电影市场乱象的困惑,现在还在困扰您吗?有答案了吗?
张艾嘉:我也没找到什么答案,因为其实说老实话,我也不觉得观众有多大的进步,他们只是说“我不要上当了”而已,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进步,还是要靠宣传,看看这个东西热不热闹,还是要看影评,或者谁说好不好看,要听很多口碑,并没有一个很自我的判断,还没有到那个阶段,这是需要过程的。
这个过程里,电影从业者可以做些什么?
张艾嘉:我们不要讲说是纯艺术电影或者是纯商业电影,就做一些中间的、大家看得懂的故事片吧,好的故事片能够让观众能够接受,并且可以选择,想看看文艺片,也想看看贾樟柯在搞什么东西,看看陈凯歌搞什么,看看香港在搞什么,台湾在搞什么。这才是一个开放的态度,市场也可以不同类型的导演更多一点生存的空间和时间,一下全部给消灭死掉的话,就没有类型了,我们这些人一定要死也死得拖时间拖久一点。
入行四十年,有什么东西是您从始至终都相信的?
张艾嘉: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变过,就是我把它当作是我一生的一个职业。很年轻我就知道,我没有想过退休,我就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这个是我唯一的长处,我就努力把这个长处一年一年地做到比较好一点,这个信念我其实没有怎么太变过。就不去想太多,因为有时候想太多就是一个障碍。我的工作,我可以做四十多年,是因为我永远都是站在一个角度,就是我能够做什么,我能够帮这个行业做什么事情,我就去做什么事情。
做一个电影人,最让你有成就感的事情是什么?
张艾嘉:《心动》上映以后,我有个朋友跑来跟我讲说,他的女儿看完《心动》,去找回她的初恋,然后嫁给她的初恋。《念念》上映时我宣传跑戏院,看到很多男性观众跟我讲看电影的心情,讲到一半就开始大哭。这些东西都让我觉得说,如果我的电影可以让他们释放某一种情绪的话,我觉得那是我最开心的东西,
可是对我来讲,每次拍一部戏最快乐的时候都是拍摄的过程,因为在每个过程当中,都是我可以有机会跟很多不同的人相遇的时候,这些人都是我的维他命,平常没有的东西,有机会在这么一个短短的两个月中间,他们丢给我好多好多的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每个人都跟每个人有一个友情,一个缘份,那个是我快乐的地方。
生活里,您是那种追求享乐的还是信奉奋斗的性情?
张艾嘉:我是喜欢做事情的人,我不是那种少奶奶型,这绝对是自己知道,不是那种命,出去逛街,然后试试衣服、喝喝茶,我不是那种。所以我常常穿不适合的衣服是都在戏里面穿,譬如说我拍《华丽上班族》,张叔平就给我弄了很多很多的套装,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穿的套装,可是他就叫我试试试,我发现还可以嘛。他们常常笑我,说给我买衣服是最容易的,大一个尺码也可以,小一个尺码也可以,然后穿什么都可以,穿上去以后我就是那个人,就会出现另外一种状态,也没什么人教我。
这是你的能力,还是兴趣?
张艾嘉:这是一个天分。(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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